没人能看见火焰,路过的人只看见烟雾和河。
No one saw the flames.
【b站同名】
 
 

寂静消散曙光暗涌_ [飒炸] (赛博朋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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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万象迎一杯枯荣 双手捧新芽降落

        疯与静默融进大雨萧索 学不会懵懂

    张望着相对不离不休




01


十二月初,这座城市迎来了第一场雪。城市在急速降温,无数白色的小精灵悠悠然从空中飞落到焦黑的大地上、阴沟里、屋檐上,为那即将消亡的土地铺上了一条银色的地毯。


末日阴晴不定的极端天气再也无法用四季来准确划分,再精确的气象预测也都只是枉然。五年未降天然雨,大地极度枯竭,那场纯净的初雪的到来使得飒异常兴奋,端着掬着一个个实验器皿跑到屋外收集雪花样本,预备在即将迎来的寒冬里针对天候改造的项目好好大干一番。


“炸炸快看!好白的雪!”


炸的接收器检测到自家主人爆表的肾上腺素和兴奋指数,莫名其妙的,自己也萌生了一股大概叫做喜悦的情绪。


屋里那朵食人花丝毫不受天气影响,开得正灿烂,已经被炸根据资料上所描述的捯饬成诡异的圣诞树模样。花顶架着一颗金色星星,是仿生人利用精密技术从监控水母身上的特殊发光材料切割下来的,当作战利品一样高高挂起来。那颗星星飒平时看着都瘆人,夜里看见会发光的,更是要每晚掀被子把炸给弄进来,紧紧抱着一晚上才能睡上个安稳觉。


炸似乎是和那群监控水母结下了什么深大的怨仇,总互不对付。飒仔细回忆起来,大概是自两年前的异常仿生人逃逸事件中就开始结下的梁子。或者,是更早更早以前,他也无从知晓。


飒把奄奄一息的炸从回收厂捡回来以后查看过他眼珠里装配的摄像头,最后勉强能复原过来的录像资料是炸把无人机炸成烟花,然后接连谋杀三只来凑热闹的水母并把它们从空中扯下来的画面。手法之残暴,当场让屏幕前的飒打了几个哆嗦。控制台那边的技术人员眼睁睁看着指派过去的机器全被反杀的反应可想而知。飒望向手术台上还在充电的仿生人少年安静的睡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炸睁开眼睛时露出的茫然,他很快就发现到了,还是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展开了笑容。


“醒啦?”


后来的日子里,水母们像是不约而同的,隔三岔五就要来他们的破公寓附近巡逻,一天个十几几十来回,半透明的脑袋里点着张扬的灯光,摄像头像大炮一样阴险的对准他们客厅的窗户;而每当炸对着天空沉思许久后一言不发地举起火箭筒,飒就觉得要完,要完,对门又该多出几只水母的尸体了。


“我勒个去,”他偶尔也会蹙着眉梢,严肃的望着他家仿生人,“你偶尔为我着想着想行不?塔台要是再发现到他们又一个水母闹失踪的话很难不查到我们头上来,到时候受罪的可不止你一个—”


但当炸歪着脑袋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他又不能不止住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对门那间空屋的卧室都快堆满了,屈指算来也有上百只。他家仿生人的显赫战绩可见一斑。


再来是炸身为一个仿生人热衷于对水母尸体下手的恶趣味,实在让他很难活得正常一点,比如食人花头上那颗伯利恒之星……


他合理怀疑炸是故意的。


但……感觉除了吓人对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利之处。反正炸是不会对他动手的。嗯。


彼时炸趴在窗台上,观望着屋外的飒站在无人的街道上,翩翩雪花之中,头顶、鬓角、鼻梁上落满了白翼蝴蝶,在坠落的阳光照射下易碎又剔透,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每日份不定时的天然光很快消亡在了簇拥大厦的罅隙之间,色彩缤纷的霓虹灯在各个大街巷弄里越亮越多,竟在皑皑雪地上反射出忧郁的一抹蓝色曲调,凄凉凉阴森森。身段颀长笔直的男人站在忽明忽暗的街灯下,捧着尺寸超大的培养皿盛住了飘逸下来的雪花,渐渐地在手中叠成了一座小山丘,频频掉帧的画面中只见一幅无法用朴素辞藻来形容的印象画派油画。


前线仿生人除了战争和暴戾实在没见过什么世面,更何况是记忆模块严重受损的炸,什么新鲜事物都活像第一次见,简直被眼前的画面看呆了,傻愣着好久。


有天炸其实问过飒,既然说这个城市就要死了,那为什么还要掌握天候改造术?就算人类真有能力控制气候能避免许多毁灭性的天灾,这颗星球的生态也早就被人类消耗到头了,世界终究会在恶性循环之下一步一步走向自毁和灭亡。


仿生人的理性思考让机械师有些沉默。那天他的回答是:“我想让自己有个机会,非常任性地看春天的花开,冬天的雪。”


也想让你有机会知道,这个世界也许曾经可以是一座乌托邦。


雪花一片片从天而降,屋里很静,屋外也很静。炸独自回想起那天飒对他说过的话,呆呆地愣住。


直到油画里的人物动了,朝他挥了挥手。窗台上的炸忽然像个五百斤的胖子一样傻笑起来。


笑得屋外的飒也愣住了。




02


这座城市在没日没夜的连轴转中没有丝毫多余的精力来庆祝圣诞新年等等节日,这些玩意于是很快的被遗忘在了历史古籍和滚滚巨轮之中,落满尘垢。只不过在光照不那么鲜亮、摄像头也照不到的灰暗角落里,复古文化仍在小规模小规模地复苏和滋长中,用着微渺的星火一点一点暖和着这个日渐冷漠的机械化社会。


圣诞前夕,飒拉着炸到贫民集市附近逛逛,原意在于采购一些必需品过冬,顺便带炸凑一凑底层人们闲暇时的热闹。


一路上他们与许多个机器人仿生人或赛博格擦肩而过,飒认出了其中几个便会眉飞色舞地向炸侃侃介绍起,哪个哪个曾是他接济过的作品。


“内头上没长毛的,029量产家政型,在一起入室抢劫案中错手杀死被劫匪挟持的人质,后来被工厂联合警方追杀,脑袋和身体分家”


“刚刚内位小伙,曾经被一个高管当作泄愤工具……截掉了四肢,本来还很坚决地拒绝接受人体机械化,为了活命还是妥协了”


“看到地摊边上坐着的姑娘吗。她被工厂的机器碾碎了下半身,送到诊所的时候吊着半口气哭求我结束她的性命……”


“这里其实有好多人,管他算不算得上人,下半辈子都得活在愤恨里。”


——这里没有光。这里的人活在黑暗里,不享有这座城市的基本人权,更别提方舟的门票。



炸听着有些出神,出神地望着沿途街景和沿路的人,一直没留心走在自己身旁的人类小心翼翼的动作。飒正紧紧攥着他的手,冰寒的冬日里手心冒着湿热的汗。


这里原是城市里最卑微最肮脏的角落——贫民窟,甚至是无数地下组织或黑帮频繁交易活动的据点,是飒一个地下机械师和无数个不知名角色凭借自身能力一点点改造过来,成为一个混乱中又有秩序、疯狂中又有条理的小小世界。


犯罪率、人口出生率和死亡率极高,收入、教育和健康水平极低;矮小的水泥楼房挤作一堆,面积小得要命,参差不齐的建筑之间隔着曲折的街道,所谓街景大概也只有黄沙黑烟。被无数人称作人间炼狱的地方,白日黑夜里亮着可怕的灯光,是人是鬼一概痛苦而绝望地活着,像一个个漂浮在遮天蔽日摩天下的影子,却又尝到了这座末日城市的居民在高度管控下长久失去的一份最简单的、纯粹的——自由。


飒说过,自由是摸不着的天空。


故此这些底层民众都仿佛活在严重缺氧的高空。


宽宽窄窄的巷子上空盘着数不尽的高架和电缆,飞行汽车和磁浮列车以分秒计的从高低不平的小楼楼顶呼啸而过,密密麻麻挡住了每日份本就不多的阳光。不稳定电压造就了一大片闪烁不定的霓虹街道,如同恐怖电影常用的特效,一年四季都在上演。


听说附近的工厂正是在修造救世方舟的那家。为了不影响城市基本运作和高等人高质量生活水平,政府特意选修在了贫民窟附近。关乎着全城高层人士性命和人类文明延续的超大型工程已经持续了三五年,何时完工飒也说不准,但照目前来看是快了。无用论白昼黑夜都能看见技术人员和机器人在工厂和原料厂之间来回进出,厂子时不时传来的几声爆破搞得大地都在震动,甚至会塌了一片豆腐渣似的小楼,掀起小楼一样高的石灰尘土,再如雨一般浇灌在无辜行人的头顶上,集市也常常未能幸免,摆在摊位上的商品都像在跳舞。


说到跳舞,集市街尾的一端就有机器人在表演上世纪开始没落的爱尔兰式踢踏舞。来去几个动作,硬鞋和石灰地面碰撞出的踏踏声,热闹得犹如上百个舞者在齐舞。另一头有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吹奏苏格兰风笛,显然是不知从哪里挖掘出来的老古董乐器,音许久未调以至于跑音跑得离谱。


整个街区正兴起着一股浓烈的文艺复兴风潮,炸看不懂,但大受震撼。


他不明白。飒说这里没有光,但这里,分明就亮着很强大的光芒。


他扭头过去看飒,才注意到自己走进集市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被牵着的手。迟钝地愣了好几秒,只不过神色依旧平淡自然,丝毫没有飒被发现以后的慌乱失措。炸其实还未能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总觉得自己应该是知道飒如此举动背后的含义的。可惜那些都是人类心脏才能承载的情感。


快两年了,机械师用偶尔出格的动作谨小慎微地试探着仿生人的内心。渴望知道答案,害怕知道答案。




03


炸没有对飒慌张的解释予以正面回应,似乎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安静地回握住他的手。倒是飒慌得一批,心跳快的像随时要猝死一样,还没等炸说什么就挣开他的手匆匆跑远了。


反应不过来的炸愣站在原地不过几秒,马上被集市上汹涌的人潮挤到很远很远去,他被推搡到一个卖古董物什的商铺前的五脚基里,扶着难得一遇的古老建筑墙体,很快被吸引去了注意,马上就忘掉了要找飒的首要任务转而直接扒在玻璃展示柜前往店里瞅。店里展示的无疑都是一些被时代淘汰的游戏机、手提电话、无反相机、扫地机器人……


出门前被炸裹上了厚厚围巾的飒捧着礼物满头大汗地找到他的仿生人时,撞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炸头顶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顶圣诞帽,估计是刚刚街上有人在免费派发,一张小脸贴在玻璃窗上眼睛死死盯着里头展示着的上世纪科技产品,飒甚至觉得如果他要有装配唾液的地方,炸能现场流上一碗。


“……”


他很是无语。那条红色围巾更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炸还真不愧是自己亲自教出来的,没心没肺的家伙。


他叹气,凑过去喊了一声:“炸炸”


炸意识回笼,像是要证明自己弹跳力极好一样原地蹦起来,因为这一带低得要命的层高还差点磕到了脑袋,扶着圣诞帽转身过去看飒,一张小脸上满是疑惑。可爱得飒一颗心脏都在颤抖。


飒看见了仿生人的眼睛,很漂亮的眼睛,准确来说,是很传神的一双眼睛。有别于其他型号的仿生人为了方便与人类区分开来而特制的花里胡哨五颜六色的虹膜,炸的眼睛是淡灰色的。据说因为不知名原因,027型是仿生人被推出市面以来唯一一批瞳色最接近黑的型号,工厂也不打算再生产灰色眼珠,所以说,炸目前是城市里最后一个最可能接近人类的科技作品了。


炸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爱看着他的眼睛,毕竟仿生人单纯得不善于遮遮掩掩,但飒却总是很难直视那双很是好看的眸子。害怕自己眼底拼命想要藏住的那些逾越的绮念会被仿生人的机械眼一眼就无情看穿——他在无数个沉默着拆掉又重组炸的夜里藏了掖了好久好久的真心。


飒抱着打算送给炸的圣诞礼物,刚刚从摊位上买回来的仿真盆栽,会制氧的那种,埋在围巾底下的嘴巴吐着浅浅白雾,他一时间有些说不上话。


无数个到过诊所的病人都曾调侃他,说他一个爱心泛滥的医生天天和机器打交道,说不定以后真就会找个仿生人谈恋爱——如果他能找到这么个明白什么是爱的仿生人的话。


他不是没想过:如果这个仿生人就是炸呢?


不行——炸不懂得什么是爱。


但如果他学会了呢?


如果,他又是无论如何都学不会呢?


……

他曾经想过,太多,太多他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后来曾几度不敢再想。



那年圣诞夜是怎么过去的飒不太记得了。意识总是一片朦朦胧胧的薄雾,钩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地网天罗,无数的欢悦和忧哀在里头扑腾挣扎,最终仍旧逃不过消散的宿命。他只记得那年贫民区总在断电,一片黑暗笼罩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站在雪花飘飘的街角里牵起炸的手,对仿生人说了一句“Merry Christmas”,炸飞速学习储存新知识点并复制操作,笑着回了他一句:


“圣诞快乐啊飒飒!!”


也许人类的记忆真就不靠谱,太容易随着时间而消散,他终有一天会记不住炸在自己身边时的滴滴点点,但想到炸也许同样记不住,他反而心安了许多。至少如果炸能忘了他,就不会在孤独里坏死去。


那天炸双手抱着那棵酷像家里养的食人花的盆栽,笑得很灿烂很灿烂。


那下他当真认真想过,哪怕是末日在逼近,哪怕他有多想逃离,哪怕方舟上没有一个位置属于他们,他可以就和炸这么过,一辈子。




04


半夜里听见外头在放烟花,难得没选择抱着炸寻求安全感的飒从床上蹦起来,没来得及爬起来以前又被自己跑来床头趴着的仿生人吓了一大跳。他迅速捂住嘴,免不了漏出了几个被吓傻了的气音,轻飘飘回荡在不算暗的空间里,却后知后觉炸像是睡死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仿生人是不睡觉的。炸每每被他塞进被褥里一起睡时也都是一动不动的睁眼到天明。除了捎来足够的安全感,还能适时制冷制热,对飒半个生活白痴而言简直就是万能。


他在床边呆坐了很久,恍惚间无法适应这个少了炸的声音的陌生空间。破了一口子的窗户吹进来的寒风冻得他打了个冷颤,这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仿生人的自动调温系统没有在正常运作,此时屋外天寒地冻,屋内也冷得像座冰窟。


“炸!!”


他再一次被吓得半死,捞起因为改装拆除掉不少零件而比自己还要轻的仿生人,用力地抖,能听见炸体内的机械咔哒咔哒重组定位的声音,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神经都紧绷着。一个人生活了很久,也没心没肺了那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感受到对于失去的恐惧感。


如同这座城市里无法离开机械化社会的芸芸众生一般,他的生命似乎再也离不开炸。


“炸!炸——”


“……唔…&@$!#……嗯……?”


仿生人口中发出嗡嗡失了真一般的声音,眼皮挣扎似的跳了跳,最终还是无力地盖上。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机械师都懵了,抱着仿生人没有温度的躯壳想了很久才明白过来:公寓断了24小时的电。他忘了打开储备电源,也就是说炸已经超过24小时没充电了。炸这家伙仗着有自己在身边就不用便携式供电,也一点都不会省电,这一两天蹦蹦跳跳的耗下来估计就是累趴了。


贫民窟附近的烟花开得很灿烂,暗灰色的天空一时亮一时不亮的,飒却感觉心里不是特别滋味。炸又不是不具备偷电的技能,怎么在自己身边呆久了会笨成这个样子。


就像是,一旦离开了自己,炸也就和他一样没办法好好独活。


飒将零件陆续停止运作的炸抬到客厅里,打开家里的储备电源给炸连接上供电,然后像两年前把残破的仿生人捡回家的那天一样,静静守在一旁。屋里没有暖气,少了炸的调节更是冷得像赤裸裸的人站在极地里。于是,没有炸任劳任怨给他掖被角,他理所当然的发了高烧。炸还是很主动,稍微清醒以后第一时间就是把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了却坚守在身边的机械师抱回去卧室床上。自觉提高了自己的温度,还点上温暖的微光,然后钻进了捂暖的被窝。飒的双臂很自然地环住他,他就忍不住的笑了笑。


“……炸炸?”飒的一头卷毛烧得厉害,完全凭感觉往炸身上凑,在他身后吹出几口暖气,懒洋洋地又阖上了双眼。炸感觉后颈痒痒的,僵着身子不敢乱动。


“嗯嗯”


“……我好渴。”


炸刚要爬起来去烧水,飒又把他喊了回来:“算了,你一走我就好冷。”


炸点点头,不敢充太多电以至于行为模式都还有些机械化,乖巧地爬回去。飒一把抱住他,将他困在双臂中间。


“下次,下次别这样吓我了。”




05


听说方舟要出厂了。一群贫民像没见过大世面的孩童一样蜂拥的堆过去工厂附近围观,而高层对此小道消息显得不屑一顾,讳莫如深,实则在各自的高档住宅里默默收拾起了出远航的行囊和家当。统治阶层高度管控下的城市维持着一贯的井然有序和风平浪静,为新的一年新的世界的开篇章,全员保持一贯的沉默。


飒拗不过仿生人热盛的好奇心,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被炸拉着手随人潮一同堆到工厂前面来,也不知是少了防范心理还是真不怕前来维持秩序的公安警察,公然在炸的协助下爬上一处矮墙,得到了最好最宽广的视野。飒将脑袋歇在炸肩上时想着,也罢,毕竟一般人类没有仔细观察都不可能识破炸的身份。


工厂大门在一片哗然声中缓缓打开,第一艘方舟在轰隆隆的巨响中终于面世,朝着未来的方向迈开了历史性的一步。而先前躁动的人群此时却维持着难以言喻的沉默,鸦雀无声。


未来,从古至今被念到烂了的词汇,却不属于在场任何一位见证者。


飒明白人们在难过在沉默什么,但炸未必明白,他转头去看炸,他的仿生人此时此刻显得无比疑惑,机械眼珠专注地扫描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目不斜视,终于还是在反复确认下忍不住开了口:“飒飒,这是……什么呀。”


“方舟啊,跟你说过好多遍的。”


“我知道,方舟,但,政府,是不是在骗人,”突兀的断句透露着炸难得一见的焦躁不安,飒也被他搞得有些心慌,听到后半句时简直心跳漏了半拍:“它根本,就承受不住现在外头常有的二十级风暴和十米海啸。”


“……离大谱了。”


离大谱了,但和他们没太大干系。


三艘能容下城市五分之一人口的巨舰从工厂大门缓缓驶出,被推进器推上了工厂专门修建的专用轨道,穿过贫民窟和平民区,沿路落下一大片的阴影和飞扬的尘土,缓慢地向城门口行进。三天的登船时间,足以疏散全城高等人,拖家带口,连病员都不会落下;剩余的五分之四,却只有等死的份。偷偷溜上船那是不可能的,经过安检仪时一旦识别不出提前登记的身份就会被当场击毙。飒问炸,能像基地门禁一样黑掉吗?就和你两年前干过的一样。


显然不可能。方舟采用非全自动的门禁系统,就如同那些水母一样,加上人类的把持,比人造云还要难黑。


话说到那里一人一机沉默了一会,眼看最后一艘方舟逐渐消失在灰黄色的飞沙间人群也逐渐散而去,飒蓦然感觉身旁的炸的情绪有着明显的浮动。


“但,飒飒,你怎么问我这个问题。”炸用着对方从未听过的口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一人一机的视线碰撞在一起,飒仿佛被他的话电了一下,第一次觉得眼前的炸陌生得更有人情味了。


“你也想逃离这座城市吗?也想搭上方舟去往未来吗?”


飒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一言不发了许久,忍着头疼回避着他灼热的目光,才慢吞吞地回答:“谁不想啊。谁不想有个明媚一点的未来。在方舟上找个位子站着坐着还是躺着,总得好过在这里等死吧。这座城市就要死了啊……到时候,太多生命无一幸免。”


炸觉得飒和最初认识的那个飒不一样了一点,却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他的数据库里都是代码,对于一些细腻的人类情感一向分析不到位。他只得继续和飒无理的争辩着。“但,你说过自由是摸不着的天空。未来是看不见尽头的远方。就算到了未来,等待我们的又是什么?我不明白。”


“我觉得你和开始不太一样了,飒飒,但我说不出来也不明白为什么。仿生人不会像人类一样思考。我还以为有我在这里起码能让你好过一些;我以为有我在你身边的话就足够了,总能让你好受一点。毕竟,没有一个仿生人是能够登上方舟的,这点我清楚,我以为你也知道,没有思想感情的机器人甚至有比我们更高的地位。能走向未来的,只有人类的文明和庞大的数据库。”


在这座城市里无容身之处的,从来都是它们。


炸感觉自己浑身烫得厉害,温度比发着烧的机械师还要高,机械零件承载不住如此丰富强烈的情感,他感觉自己就快要坏掉了。机械脑壳嗡嗡作响,来自方舟的信息量海啸一般通过他的接收器涌入大脑,散热的风扇此时却失了灵一般,混乱的记忆和复杂的情绪撕扯着他。


他的机械师却偏偏要在这时候火上浇油,笑容中藏着淡淡悲哀:

“炸炸,除了这些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他愣了一下,嘴先一步烫得转不过来的机械脑袋动了。他说:



“飒飒,我爱你。”



在这个路遥马急的时代,我爱你;

在这个群星陨落的年代,我爱你;

在这个浪漫罄尽的年头,我爱你;

在这无情的残忍时光里,我爱着你。



仿生人直白的话语让飒一下噎住了,错愕了很长时间。炸终究还是没让他等太久,可他似乎高兴不起来。他想起炸刚刚一大段的阐述,心觉自己的心脏如同随着方舟一样驶得老远去,却又被一阵刮风一瞬间扯回原地。是啊,未来是看不见尽头的远方,但如若这尽头没有炸,这远方便一无是处。说不出口的爱意炸都替他说了,也是归功于仿生人系统直率、不懂得拐弯抹角的性格,他却感到无所适从。


炸见他沉默忽然不好意思起来,挠挠炸毛的脑袋,其中夹杂着不少困惑,“我不知道我这样说对不对,但我…”


飒倏地打断他:


“但你知道,爱是什么意思吗?”


炸低下头,搜寻数据库中的东西,想从中找到一些正确的解读,最后因为一片紊乱的数据而选择放弃,人模人样地呼出一口长气,浅浅的笑了。


“爱是你和我。”


飒看见他的笑,心底那些不可撼动的东西在一根弦“啪”一声的绷断间尽数瓦解。他握住炸的一只手,质感真实、温度比自己还要高的那只机械手,本能地侧过身子凑上去找炸的嘴唇。




06


三天后,传统意义上的跨年夜。两人闲着没事干就跑去看方舟启航。


启航仪式在城门口秘密进行着,重兵把守的高耸围墙将前来看热闹的闲杂人士通通堵在外头,好在炸脚底下装配了推进器,想要抱着机械师飞上城墙,后来在飒的坚持下才改用背的。


午夜方舟启程以后,这座城市将会进入无政府状态,一直等到末日降临。见不得光的城角里蓄势待发的无数股势力早已经在蠢蠢欲动,等待一度辉煌的城市沦落为被摒弃的孤儿的那一霎那,便从四面八方崛起,如饥饿的狼群一般飞速瓜分这块大饼。手无寸铁的百姓将沦为最悲催的受害者,而与世无争的他们,只有等待命运的安排。


同样在零点的钟声敲响之际,政府将会准时关闭工厂系统内所登记的每一处数控仿生人供电装置。在这座城市里的仿生人将被全面抹除,利用最为其残酷的手段——断电,任其自生自灭。飒暗暗庆幸,他手下的作品多数都有一台自己着手设计的供电装置,比如炸。虽然是非法的,但如今只要是非法的就能发挥最大效能了。


有我在的一天里,仿生人就不会灭绝。他向炸保证到。获知断电消息的炸眨着亮晶晶的双眼,显得不慌不忙,给予了自己的机械师百分百的信任。


飒并非没再想着逃离。只是炸出生于这地,想着的是和这座城市一同死去。这说法于飒而言无可厚非,但他深知要活命的唯一出路只有离开这座即将沦陷的城市。否则当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蛰伏已久的魔鬼将持着镰刀在街上游行,犹如手持神审判的刀刃和权柄,击杀一切地表、天上的活物。飒不愿在这里苟活,就算他们有的是战斗力惊人的前线仿生人,也终将难以幸免。末世里可怕的或许不是夺命的天灾,而是人心的险恶。这让他相当矛盾。


前一个夜晚里飒借着夜色切断了炸的供电,尝试用仿生人的系统黑掉一台飞行汽车,供他们跑路。炸却在中途猛地睁开眼睛,把他吓得三魂出窍还以为自己见鬼了,脑袋飞的一下差点撞到天花板,用了老半天才勉强缓过来,却死都想不通炸是如何做到在电池都被卸掉的情况下自己给自己接通电源的。他转念一想,炸是个甚至能给自己改写程序的奇迹……嗯,那就见怪不怪了。


后来他不再提离开城市的事情,望着没心没肺的炸一如往常的蹦蹦跳跳,心里暗戳戳的想着,既然爱是我和你,那就在一起吧。在一起吧。逃不逃跑都没关系。


午夜以后的这里将会是地狱,飒提醒道。炸乖巧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下一秒推着飒的肩膀将人扑倒在床上,在飒惊恐和惊喜交加的注视下凑上前去盖了个章。飒在冒烟的空当,他自个儿羞得捂住了脸,躺倒在飒身旁,随后小脸一跨,望着发灰的天花板淡淡补充到:


“人间本无天堂。”


说难听一点,上天堂下地狱关仿生人屁事啊。拢共三十一代的仿生人,它们却乃至今天还未被承认为生命体。心有不甘那又如何,他的出生就是为这片土地服务,坏掉、殆尽,终不过他命定的结局。仿生人的残骸在废料回收场里随处可见,方舟上却连一个属于它们的位子都没有。


许多事情在人类心里是过眼云烟,在仿生人的记忆里却是永恒璀璨。


飒被他的眸光刺伤了,翻了个身将缩成小小一团的仿生人拥入怀中。外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飒屏住呼吸,耳朵用力地去寻找炸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却还是什么都没听到。窗外的雪花还在稀稀落落,加了融雪剂却还是快堆到了楼下诊所的窗口。炸基本从未露出过感性的面目,这两天的相处还是让机械师第一次意识到仿生人可能承载的感情竟比他所想象的强烈太多。他不知道该作何解释,炸除了开心大部分时间还是平静的,也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只是那暴风雨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像雪一样。仿生人没有眼泪。


爬上城墙的那天天气很好,得以看见一抹在水一方的夕阳。三艘巨舰整齐地在城门口排做一列,落潮的海水在裸露的地皮上拖扯出金粉色的盐巴。天依旧降着小雪,只是碰到干裂的地表就迅速化了开来。他们得以看见布满岁月痕迹的城墙外侧浸过水之处长着绿绿的皮衣,远处可视范围内有一座死掉很久的空城,现已被变异植物侵占,绿油油的一片生机格外显眼。然后剩余的,就是一无边际的旷野。




07


他们相互依偎着,坐在城墙上看着三艘方舟驶向日落。日落以后城市将沦为地狱,但人间本无天堂。炸听见飒哼唱的歌曲,是从酒吧的驻唱仿生人那里听来的,不朽的圣歌。


“La vi ah vi ah vi”

“夜降临播种 宽宥 宽宥啊”

“La vi ah vi ah vi”

“寂静消散曙光暗涌”

“都奔向白昼”




然后还有然后吗?




舒缓旋律抚慰心灵,虔诚吟唱传递希冀。感寒冰融,见万物生,听希望和祝福降临大地。


神树过后,就是降临的世界。

降临过后,就是新世界。











by//世界的鱼


- to《降临》



20 Jan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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